环球快报:《金色河流》的言语套叠:我与我的沉默问答

2023-05-29 10:36:55  来源:文学报


【资料图】

体现在鲁敏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中,身体与语言、情感与认知之间的错位断裂产生的问题往往会以“缺失”的欲望形态存在,而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这种“缺失”的黑洞。

鲁敏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中的话语体系构成非常丰富。书中出场人物数量众多而且背景不一,其中有摸爬滚打多年的成功企业家有总,有曾是著名记者又做了公关总监的谢老师,有来自底层且自幼便见识过各色人物的混世魔头河山,有自诩为失意文人、知识分子的王桑和丁宁,有不谙世事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穆沧,以及来自各个阶层的众多配角。这些角色身处的社会环境不同而且性格特征相差极大,而他们使用的话语也往往有不同的特色。例如有总和河山说话都非常俗而且很讲究说话的策略,有总是浸淫商场多年且防备心很重的老狐狸,他善于层层铺设、绕着说话并掩饰内心想法,而河山则是因为经历使然习惯推拉交流,而且会给交流对象预先套设自己的一套逻辑。谢老师习惯以一个记者或对外发言人的身份进行油滑灵活的对话,同时他也会追赶时代潮流,主动学习了解并使用互联网术语和新潮热词,但也可以看出他对这些热词的使用往往是稍微落后于潮流的。而身为高知的王桑与丁宁则一个言必谈戏文或古书,一个熟知各种高级词汇与公众号热词。《金色河流》中的这几个主要主角都是非常会“说”的人,而且尽管这些人物并不都是受过完备的高等教育或掌握知识,但他们几乎都会有意使用各种书面语来增强自己话语的权威性。“书面语”是书中屡次出现的一个词,作者有意强调了人物对于书面语的择取使用,例如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总在说服王桑生小孩时是这样说的:“我得,我得……繁衍。他软绵绵地用了一个书面词。”而作为知识分子的丁宁则是几乎时刻注意着自己对于词语的选择和使用,“丁宁冒出了书面语,听起来有点别扭,可她需要这几个词来撑一下,说明她的痛苦是复杂和高级的,不同于一般主妇。”

与话语的膨胀与荒芜相对的是“身体”的敏感与僵化。身体可以或被动或主动地铭刻上所有与外界互动的痕迹并因此产生反应,但我却不一定能够发现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当身体与身体相遇、互动,由此产生了种种连接和“情感”,也带来了人生终将会面对的诸多问题。就像河山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用身体交换的互帮互助的生存模式,她能毫无顾忌地使用自己的身体并且熟练使用话语说服自己和他人,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付出的“身体”从来都不止是肉身,还包括爱的能力,每一次相互帮助都在消磨这种能力,直至最后被损耗榨干。也许“身体”和“语言”一样是需要去不断地使用与发掘的,在长期的忽略之中,身体可能会变得迟钝,可能会被磨损、被延迟。但身体却总能提醒着我们面对真实的欲望和自我。这种身体与语言、情感与认知之间的错位断裂产生的问题往往会以“缺失”的欲望形态存在,而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这种“缺失”的黑洞。丁宁对于生育的渴望,河山对于爱与陪伴的无声渴求,王桑对于爱的茫然无解无一不以发问的形式揭示了他们内心对于缺失之域的真实渴望。无法看到这种缺失也就无法真正地理解“我”的身体。

在书中,穆沧曾三次扮演解答者的角色,回答关于友谊、母亲、金钱的问题:“你知道朋、友是什么?”,“妈妈,你明白吧?也叫母亲,都一样”,“下面到你了沧,说说看,有钱了你想干吗。钱就是金钱,财富——我晓得你,喜欢书面语。”穆沧的话语体系也同样由口语及书面语构成,他掌握的书面语是由家人灌输的“历史上的今天”、百科全书、“十万个为什么”和名人名言。不同的场景会触发他背诵不同类型的书面语,而全书中穆沧背诵的名言只出现了这三处,如果说“历史上的今天”对应了时间而没有其他的回答选择,“十万个为什么”对应了涉及因果的问题,百科全书可以回答关于“定义”的问题,那么只有名人名言不涉及实在的“物”而是在不断地描述“意义”。

由于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穆沧没有理解他人及自己所说的话语的“意义”的智性能力。所有的“意义”对穆沧来说都毫无意义,他才是最纯粹的属于“物”的人。当他倾听时,他只是记忆这些话语,当他使用名言这些书面语时等于仍是在检索并复述自己听过的对应声音,就像一个只负责输入和输出的机器。但当穆沧在特定语境下使用这些话语时,却又往往能产生非常奇妙的化学反应。穆沧像是一块会吸收声音并反射给说话者的墙壁,每个人都可以来他这里倾诉,每个人都以声音的形式在穆沧这里保存了部分的自我,比如王桑关于初恋的记忆,比如那些来相亲的女孩们的梦想。这些话语产生的实际效果完全取决于对话者的反应,当对话者不需要这些回答时,穆沧背诵的名言只是声音在空间之中回响,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当“我”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欲望所指,那么此时此刻,穆沧的背诵在空间中回响并反射到了“我”的身上,使“我”与词语的所指与共振的空间产生了联系。对于缺失之域的本能渴望会驱使人们去思考、去探求,在对话者自主地将自己定位为求解者时,她们是真实地感受到了困惑,真实地产生了问题,倾听在此刻使无意义的声音变为对“我”的回答。

穆沧曾在医院给丁宁和河山背过一长串关于母爱的名言,正是这些名言促使丁宁开始反思自己的这场求孕之路的对错、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她也最终做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立选择。我们无法判断这些名言是对是错,它们对于河山、对很多人来说都并不是正确的,至少并不真实。而这些名言所代表的意义是否正确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开启了“我”探索的欲望。因为并不只是穆沧在机械地背诵这些书面语,其他依赖这些既有话语叙述自我的人也是在条件反射式地去模仿使用,让话语制造的幻象取代身体真实产生的反应,进而欺骗他人和自己。所以,只通过话语,我没有办法去完整描述“我”的真实的“情感”,由于身体之间的互动产生的种种问题最终仍要回到身体去求解。